第三节
大国商店门口的人已经散了,孙美丽坐在店门口,脸色还没缓过来。孙德胜的儿子丑丑把摩托斜停在门边,那半个屁股搭在座子上,正跟他姑孙美丽说话。看见秋根领了四眼出来,叫了秋根一声叔,便逗引着跟四眼说话。拿手招了招说,四眼,过来,摇摇尾巴。四眼却不理他,抬眼白了他一下,竟去墙根上歇着去了。孙美丽说,你天天空着手逗它,它早腻烦了。咱家四眼可不是一般的狗,可精着呢。丑丑便冲四眼跺了一下脚,说,四眼你给我等着,明个再敢拿那白眼翻我,看我咋收拾你。丑丑跺脚的时候正冲着秋根,系带的紫色皮鞋,卷边的牛仔裤腿,一下把秋根看得愣了。想起昨天在马寡妇的后院,那个在他眼前一弹就没了影的脚,不是跟现在这个脚一模一样吗?难道树空那边的人是丑丑?可丑丑不是跟老彩相好着么?两人从年前就开始处了,这是神树村人人都知道的事,咋又跟了那马寡妇家的三梅在树空子里亲嘴了?秋根越想越糊涂,跟孙美丽搭了一句,看了一眼还在跟四眼斗气的丑丑,闷着脑袋便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想,又把昨天在树空听到的那话细细的品咂琢磨了一遍,觉得那人还真是丑丑。是丑丑处着老彩,又跟了三梅,一脚踏着两条船啦。这么一想,秋根就冒了一身的汗出来。
温金海从对面正好背着手过来,见秋根低了头走路也不看人,便大了嗓说,秋根你丢了啥东西了?秋根抬头见是温金海,吓了一跳,心里想,咋想着啥事啥事就来了,不会是二伯也听了啥风声,来问责我了吧!当即眼神便有了些躲闪,说话都差点结巴了,说,没,没丢啥呀,二伯。温金海就笑了,说,没丢啥咋不好好走路,都快把那眼睛长在地上了!秋根便也笑了,一笑,绷紧的神经才松缓了些。说,二伯,你这是去哪呀?温金海说,我在家待得心口闷得慌,去北甸子看看。秋根看了看天,说,二伯,这不是都快晌午了吗,你要去,也该歇了晌再去。温金海说,一个晌有啥歇的,去甸子上溜达溜达,比躺在炕上舒服。说完,也不理了秋根,背了手又走。
秋根站在那,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温金海的背影,冲温金海说,二伯,要不我陪你去?温金海头都没回,说,要去你就去,我不老不小的,还用了人陪?秋根也不再说,嘿嘿一笑,紧走几步,冲温金海追了上去。
北甸子离神树村虽不是太远,但也有着三四里的路程,中间有好几道的沙梁子要过。春风大,沙梁子上的沙子像招了风的水面,被风吹出一波一波的纹路。陈年的一些硬梗的山草,还在沙上立立着,腿脚一过,便声音脆脆地折碎了许多。温金海还穿着那件敞怀的棉袄,只过了一道沙梁,头上就已冒了一层细密的汗了。等走完那几道沙梁到了甸子口,温金海的棉袄早搭在秋根的手上。他里面穿了个布衫,背上有几处汗渍透出来,很是显眼。温金海和秋根迎着甸子站着,一丝青涩的味道从甸子里徐徐地吹了过来。两人同时吸了口气,觉得那闷在胸口的心思,一下都清亮了许多。
甸子里的春天,总是要比外面来的早。秋根刚走过的沙梁子上几乎还没一点的绿色,可甸子里已然是青青一片了。几乎每年都是这样,这甸子上的青草都能让羊啃足一口了,甸子外才开始冒出草芽子。所以温金海总说,草甸子上长的就是牲畜的救命草。那牛羊干巴了一冬,储蓄的干草马上要没了,正饿得马瘦毛长的时候,草甸子绿了。草甸子一绿,牲畜就有了希望。牲畜有了希望,人才有了希望。所以,到啥时候,草甸子都得保护好了。草甸子要是没了,那牲畜怕也养不长了。牲畜养不长了,慢慢地也该轮到人了。到最后,人想咋样,就得听天的了。这话说得有点悲情和夸张,可细想想,还真是那么个理儿。
温金海走在草甸子上,连脚都迈得轻快了。指着甸子里面一处很远的地方说,记得吗秋根,当年咱渔场的房子,就是在那脱坯打架子的。秋根说,当然记得了,二伯。那时我小,也才十六七吧,不会打坯形,可是没少挨了你的骂呢!温金海拿手又指另一个地方,说,那阵咱黑水泡子,从东甸子嘴开始,一路往北,一直扯到甸子北,那面积那个大,差点都扯到他黄家村的炕头上了。说到这,温金海便有了些得意,一脸的皱纹都挤了起来,连声调也高了,说,一千多亩的水面,那个气势呀,真是不得了,坐船走个来回都得划上半天。说完越发兴奋,甩了手,又往甸子里走。秋根跟在温金海后面,看温金海微驼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在前面。一忽,竟觉得这场景是那么熟悉。想起十几二十几年前,自己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也是这么跟着二伯,经常这么在甸子里走的。只是那个时候,二伯的腰杆子可挺得直直的,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样儿。那一走,就走了五六年,一直到黑水泡子被承包,他随着二伯才回了村子。
甸子的草还都嫩着,贴着地皮,绒绒乎乎的。脚踩上去,像走在海绵上,很是柔软。温金海一边走一边指了边上的那块坑洼说,那儿片,不就是原来的那个小葫芦泡子么?二三十亩的水面,长了水草,也生了鱼。秋根你还记着不,有次渔场的人想吃鱼,我不答应。老赵头领了你,在这小泡子里下挂子和花筐,一个晚上,也挂了半锅的鱼呢!秋根跟在后面说,咋不记得,咱渔场吃鱼吃出笑话来,不就是那次么。老赵头那次非得出洋相,说这个泡子的鱼不是买的鱼苗,是天然的鱼,吃着味道好,最后炖鱼时连鱼鳞鱼脏都不让摘,直接下锅了。一锅鱼在汤里拼命地扑棱,那屋里就跟下雨了似的,迸得大家满身都是油汤子。最后没法,连花椒大料都没来得及放,就盖上锅盖了。那鱼在锅里跳的,把锅盖打得乒乓响。最后吃时谁又吃几口了,那个腥。老赵头被大伙数落地没着了,硬着鼻子吃,还假装吧嗒嘴招呼着香。没等吃完,就跑到房后吐去了。让大伙当了话了把,想起来就说,都成了笑话了。说完,想起当年的事,不觉又哈哈地笑了起来。温金海走在前面也笑,一边笑一边还摇着脑袋,说,老赵头那个死犟种,不吃吐他,吃死他都招呼香。
两人一边走一边唠,不觉不知地到了甸子芯上。再几十步远,就是原来的黑水泡子了。却见曾经水波荡漾一望无边的黑水泡子,已全没了往日的景象。干巴巴的,连丝水影都不见了。那块看似生硬的地皮上,浮着一层隐隐的黑色,没有绒绒的绿草,只是枯着一大棵一大棵的秧子,残败地四散立着。那地面,如裸露的皮肉一般,无助地匍匐着,经着风雨,看着让人心疼。温金海的脚步明显地慢了下来,踩在那松散散的黑土上,小小心心地,像怕踩疼那地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