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秋根上午去了青玉那。青玉正坐在炕上往桌子上打布格布,两手都粘了浆糊。那浆糊又抹了那些布,那布落下些色来,便把青玉的手弄得五颜六色的了。炕上到处都是碎布头。雀儿坐在布头堆里,把那布头给青玉一块一块地递。抬眼见了秋根,也不说话,嘴角一动,又低头挑那布头了。秋根说,咋还想着打布格布了,这么多的布头,得打多少板子?青玉说,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打几板子,做几双鞋。这平常走路或干点啥活,这布鞋可比得上那胶皮底子的鞋,不捂脚。秋根就笑了,说,有布鞋穿,那还有的比了?问青玉,有我的吗?青玉抬头瞟了他一眼,说,你回去翻翻鞋样,找准了,给我送过来。回手一指炕边的一块空地,说,你坐吧,老站着干啥!秋根便坐在了炕边,看青玉劈嚓啪嚓地糊布格布。
那布格布却也不是乱糊的。得先在桌板上抹了浆子,将一块大布头糊在桌板上,再在大布头上抹了浆子,把分散的小碎布一块块地拼在上面。各个布角都摁得平了,用手啪啪地打,觉得瓷实了,再抹浆子,再贴碎布,再打。一层一层的,一板子要糊个七八层为止。觉得成了,揭开粘在桌板上最底层的那块大布,慢点,掀锅盖一般,刺啦刺啦地带着响。揭完了,整块地抹了浆子,贴在房墙上晾干着,十天半个月的,便能开鞋用了。
青玉揭开一板子格布,说秋根,这格布往西屋墙上贴,你拿那浆糊盆,帮我去刷浆糊。秋根应着,端了那盆浆糊,跟拎着布格布的青玉去了西屋。
青玉让秋根先把墙上的灰尘扫了一下,又让秋根拿了毛刷子往她手里拎着的格布上刷浆糊。秋根拿着刷子,正对着青玉,脸对脸地,刷一刷子,看一眼青玉。青玉先还绷着,之后竟渐渐地红了脸。瞟了一眼秋根,说傻秋根,你老看我干啥?说完眼一垂,倒不知把自己眼神往哪放了。
秋根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青玉,青玉身上的那股味道,隔了一板子布,竟拐弯抹角地钻到秋根鼻子里了。青玉又想起了年轻那会,年轻的秋根甚至都那么想过,哪怕青玉站在跟前,拿这样的眼神看上他一会,懂了他秋根的心意,他秋根立马死了都成。如今青玉却当真这么看着他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秋根觉得青玉还是当年的青玉。那个眉眼,还是当年的那个眉眼,一点都没变。有时他想来想去,又忽然觉得不真实。当年自己那么想念青玉,都没能让青玉这样看自己一眼,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已经把这想法搁淡了的时候,青玉咋又到了自己眼巴前了呢?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在一个还没醒的梦里,等哪时梦醒了,青玉就会忽地不见了?一这么想,秋根就怕得牙根子痒痒,心都揪揪到一起不松开了。
青玉叫了一声傻秋根,让秋根觉得自己跟青玉之间的距离,似乎被这一句话,拉得更近了。心火燎燎地热了一下,说出的话都粘糊糊的了。秋根说,青玉,你真好看,我喜欢看。青玉便把手里的布格布往上提了提,挡住自己绯红的脸说,秋根,你啥时也学会油嘴滑舌了。秋根说,青玉,我不是的,你知道我不会说话的,我只是在说心里话。青玉躲在布格布这头,抿着嘴笑,也不回他。秋根拿着毛刷子,悄着声叫,青玉,青玉。青玉不说话,手上的布格巴却一下一下地抖了起来。秋根一见,撂下刷子,冲着青玉就过去了。
两人又回到东屋的时候,雀儿还在碎布堆里一块一块地捡布块。青玉红着脸,又坐在炕里往桌板上抹浆糊。一块一块地从雀儿手里接,时不时地,抬头看秋根一眼。秋根的脸上衣服上,都有了些浆糊,便照着镜子,拿手指甲去抠。从镜子里看青玉瞅他,便又出了神,连抠浆糊的手都不晓得动了。半晌,才把脸扭了回来。两人一时没了话,谁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过了一会,青玉才想起个话来,问秋根说,这两天北甸子的事咋样了,又有啥信了吗?秋根接了话,紧着把春英子找人签联名信的事说给了青玉。青玉说,看样子,这北甸子的地,是不离十能要回来了。秋根说,大家都说能要回来的,连温二伯都这么说了。可是,说到这,他咂了咂嘴,有些犹犹豫豫地说,我现在倒是怕着要回来呢。青玉便奇了怪,说,那咋了?秋根说,现在要分哪赶上过了秋再分。过了秋,咱俩办了事,不是能多出你和雀儿两个人的了么!青玉拿眼看了一眼雀儿,又嗔怪地飘了一眼秋根,低声说,瞧你这小心眼,天天就想着这点事。秋根也不争辩,看了青玉,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