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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秋根与春英子分了手,才想起忘了问自己要问的事了。 其实秋根心里一直想知道,这北甸子的地,到底啥时候能要回来。是二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一年的?北甸子地要回来指定是了好事,该是越快越好。可秋根心里矛盾得不行,还又不好说出来,生怕说穿了被别人小瞧。从这地开始吵吵哄哄要的时候,秋根心里就揣了个想法,怕的是这地要回来的时候,他还没跟青玉扯证。或换句话讲,怕的是他跟青玉扯证的时候,这地已经分了。青玉娘俩现在还是黄家村户口,只有跟秋根扯了结婚证了,才能把户头迁回神树村来,也才有资格分神树村的土地。所以秋根一想到这些,心里便火得不行。回家把门上的锁头开了,饭也不做,就睡在冷炕上。却又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滚。直到过了午了,才爬起来,在灶里点了火。清水里下了绺挂面,也没做卤,直接绊了酱油吃了。吃过了,嘴里还寡寡的,却又不知道还做些啥好,索性又锁了门,闷闷地去了街上。
    那街就在秋根家的房后。秋根一般时候都从大门走出去,绕过院墙去到街上。有时懒得走了,从房后的院墙一迈腿跳到街上,省了很多步的道。
    三月底的风温暖得已像了样子,特别是晌午头上。秋根在街上只走了一会,觉得那日头的光便吱吱地透到衣服里去了,肩膀和脊背上都热烘烘的。
    这条街是神树村最中心的一条街,有个响亮名字,叫神树街。就像城里,这条路叫建国路那条街叫花巷路一样,都有个缘故。神树街之所以叫神树街,也是因为在这条街上有一棵被神化了的老榆树。相传被一个帝王呼为神树,由此而得名。这棵神树离秋根的房子仅隔了一家的院墙,秋根有时一抬头,在自家当院,就能把那树一眼一眼地瞅了。那老榆可不是一般的老,它当真是老得有了姿色。六七个人才能抱拢的主干,粗壮得已不像是了一棵树,倒像一拔地而起的石头,顶着了一株树的风景,日久天长地招摇。褐色的树皮裂得一条条地,斧凿刀刻的一般,盘根错节地在树身上伸展。树下的几条根须破土而出,有两三处,如硕大的卧蟒,扭曲着,突兀着。与树上的枝杈遥相呼应。那些大大小小的枝干呼啦啦地向上去、向下去、向左去、向右去,在空中弯弯折折的,伸长出十几近二十几米的树冠。蓬蓬勃勃,生生衍衍。千个万个柔软的枝杈装衬着,拥簇着,像一把大伞,又像一个从地里冒出的一个巨大的蘑菇,老眉老眼的,看着这条街。神树街得此名,得的理所当然。
    说起这棵老榆,可是有些讲头。秋根打从记事起,就常常在春天的时候吃娘从老榆上捋下的榆钱。娘说,这老榆是神树,吃了这榆钱,一年都不会闹病。那榆钱清香绵软,又解饿又解馋,秋根到现在都记得那榆钱甜甜的味道。只是后来一个长眉长须的老道,说是从很远的地方来,专程过来拜祭神树。在老榆树下不吃不喝,恭恭敬敬地整整打坐了三天三夜。之后才站起来对围看他的村人垂眉垂眼地说,老榆是神树,凡人咋能踩踏着神树捋神树的榆钱呢?这么不恭敬,神树是会怪罪的。说完打了个喏,甩着道袍便走了。由老道这么一说,年年春天吃神树榆钱的人就有些毛了,惴惴着不敢搭了腔。想想这些年家里大大小小发生的那些不随意的事,越想越发觉得像是得了报应。于是找了月亮很窄夜色很黑的晚上,鬼鬼祟祟地到神树底下烧上几柱的香火,跪那磕个头,再拱拱手,自言自语地说了些好话。大多都是自己凡人不懂事,惹了神树不高兴可千万不要怪罪,以后再也不敢捋榆钱了的话。心诚的,磕完了头还扇了自己两个嘴巴。扇过了,心里才松了口气,觉得彻底是赎了罪,颠颠地回家睡安稳觉去了。第二年春天,那老榆树上的榆钱果真不再有人捋了,白嘟嘟地挂了一树,馋嘴的孩子再闹,也没人爬上去摘了。之后老榆年年的榆钱都在熟透的时候四散飘下来,像雪片一样,又像落花,落了一树根,也落了整个的一条神树街。
    后来从神树村走出去一个大学生,也就是青玉的二弟玉来。青玉还有个最小的弟弟,叫玉山,后来考了教师,在神树村小学教学。而玉来毕业后留在市里,虽然也是教书,可教的却是大学生,跟玉山不是在一条线上。这玉来平日里喜欢耍耍笔杆子,没事写些长长短短的小文章,发在省城的报纸上。这些报纸本来神树村的人是不感兴趣的,只是后来这报纸上的一些字跟神树村有了关系,人们才慢慢关注起来。那些字自然是玉来写的,差不多都是跟这棵老榆有关的事。先是开始推算老榆的年龄。说相传,还是在清朝啥啥的时候,这棵树就给一个出征的帝王纳过凉。那时的树便已是如此的粗壮,叶密根深,圆头立木,已几百年的样子。尽管当时烈日炎炎,四野一片闷热,但树下却微风徐徐清凉无比,让人顿解奔波的劳苦和疲惫。那帝王一时畅快,大喊了三声:好凉快,好凉快,好凉快!那老榆似也懂得了那帝王的畅快一般,竟应声而颤,叶叶拍鸣,场面十分神奇,当时便呆了帝王领来的众多随从。诧异之下,那帝王当即大喜,说,如此懂得本王的心意,真乃神树也!此话一传,四处百姓皆敬此老榆为神树,之后每年都会有人来树下烧香跪拜。渐渐的,便有心诚者围树而居。一而二,二而三,后成村屯,唤名神树村。此后,村屯写志,都以神树为先,一直不曾变更。如此算,这神树便该是千余年的古物了。又过数年,逢天数不利,又大旱,老河套以北,大片大片地闹起了瘟疫和饥荒。神树村外的大道上,常走过一些病得骨瘦如柴的难民。有的赶在天黑,就借宿在村里。村人恐慌着瘟疫,也不敢留宿到宅院,让客到院外的麦秸垛底下。用碎了边沿的碗端去一碗水,递上一个窝头,也就是了。那水之所以用碎了边沿的碗盛,是那碗被那人用过了后,权当被丢了一般弃了,哪里还敢再给自家人使用。那些窝在麦秸垛里的人,有的第二天爬起来,跟主人道了谢或一个谢字也不说,便蔫蔫地走了。有的却生生地爬不起来了,趴在那又窝上一天半日的,最后连口水都喝不下去,闭上一双浑眼竟就死了。没办法,村上还得指派了两三个人,硬着头皮把那死人用牛车拉出去,远远地埋了。回来后众人也不言语,你回你家我回我家,只当啥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来也怪,尽管此类的事件一直不断在神树村发生,但神树村却一直都没被那瘟疫沾染。宅院田中,处处有人笑,有鸡鸣,泰如往昔。据说,那年就是这神树显了灵,用那满枝满杈的榆钱驱除了邪恶,方才保佑了这一方的生灵。
    田玉来的文字功夫本来就好,又是生在神树街长在老榆下的娃子,感情上更是热烈和细腻。把关于老榆的这些传说绘声绘色地讲出来,说的有枝有叶,让老榆在市里一下子风光了起来。去年秋天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停在了老榆树下。车里先下来了玉来,之后又下来一男子。那男子也是四十多岁,一身西装,白净儒雅,举止斯文,一看便知是有些来历。那男人看树的神情很是专注和恭敬,围着老榆足足转了三圈,才伸了手去摸那老榆的树干、树枝、树叶,那样子,像亲近一个上了年纪的娘。渐渐的,眼里竟含了东西,一圈圈的水在眼里转,在榆树叶里泛着光,却又不落下来。玉来跟在后面,看看那老榆,再看看那男人,也不说话。有村人从街上走,看见玉来在老榆下站着,便大着嗓喊他,那玉来也只是摆手,竟不应答。等田喜听了信赶过来时,玉来已经与那男人坐车走了。看见的村人说,那男人临上车时,竟向老榆弓着身子行了三个礼,连带着身后的玉来,也行了三个礼呢。那次田喜很生气玉来到了家门口都没回家看看他这个爹,别人跟他说的时候,他鼻子里只是哼了一声,别的啥都没问,拄着棍子,扭头便回家了。
    那个时候,这条街已然叫了神树街了。田喜说他当年当书记那阵,神树街就已经有了这名号,只是没现在叫得这么响。是后来神树村把村部立在街头的时候,人们才开始神树街神树街的喊响了。有的人脑子活,开始在神树街动上了心思。大国用前街三间溜光水滑的红砖房,跟三毛愣换了神树街上的三间快落架的土坯房。推平了房基,砌砖上瓦,打架上货。一转眼,便立起了一个日用百货商店来,要多亮堂有多亮堂。挂牌那天,神树村的许多人都过来吃礼。三毛愣也溜达了来,没送红包,只背着手对着那牌子仰着脖子看。想着本属于自己的地方如今被别人竟利用的这么好,话里不免就流出醋溜溜的味来。却让大国的弟弟二国好一顿抢白,惹得二国媳妇云袖急着给两人打岔,又总抢不过二国的话头。那天孙美丽倒很压事,眉眼笑得弯弯地给三毛愣点烟,又咋咋呼呼地招呼他去屋里坐,倒让三毛愣不好再说啥,叼了烟淡着眉眼走了。二国气得不行,孙美丽就又劝二国,说,今天咱挂牌,喜庆,啥事都得乐呵办,以后做生意也才顺当。为那个犊子,不值!二国这才知道了孙美丽今个心善的缘由。于是重新乐呵起来,里里外外,忙着帮大国招应。
    大国的商店还真是越做越顺当了。后街老嘎子开的老店面不久便被撂了闲,惹得老嘎子没事就让老婆守铺子,自己跑到大国的商店前面转悠。看那店门里来来往往都是他的老主顾,急得回家躺到炕上,一晌午起了满嘴的老燎泡。第二天忍不住还去转,再看那来来去去的人,那燎泡在嘴里就鼓着疼。他不得不把嘴咧歪了,往嘴里吸冷气,缓缓那疼。可咋转,人气也转不回来了,久了也就散了心,干脆把后街的店铺关了。兜里揣了副扑克,天天去老榆树底下闲逗闷子。那树底下的人也多是闲人。有唠嗑的,老嘎子便跟着唠会嗑。没唠嗑的,便聚上三两个人,玩会扑克,也挺喜兴。
    二国却从那次跟三毛愣有了憋子。三毛愣不管在哪见了二国,都把两个大肉膀子晃起来走。二国有时装看不见,有时气得狠了,就把眼珠子瞪圆了斜着看他。云袖劝二国,三毛愣光棍子一个的人,掉井不挂下巴,咱跟他制气个啥劲?少看他两眼,不理他就是了。二国想想也是,再见着三毛愣,瞧都不瞧他。
    话再说回到走在神树街上的秋根。秋根好没意思地在街上折了一个来回,也没见着一个人。四眼趴在大国商店的门口,垂眉垂眼地斜了几眼秋根,便也把脑袋担在前腿上,装着睡了。秋根在树下站了站,树上满是要张嘴的榆钱,一嘟噜一嘟噜的,真是好看极了。秋根仰着头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榆钱竟像是青玉的眼睛,毛绒绒的,一下一下地对他眨。他又想起青玉说的那话。青玉说,你要是心里有我,就再等上我半年。到了腊月,我跟你把事办了。到时我啥都听你的,还不成么!
    秋根觉得青玉这句话可真要命,纵然他心里有一百个要坚持,也都没了力气出口。他觉得自己也真是该被青玉拿服的命了。十六七年前,当时还二十多岁的秋根就心疼得要死要活地看着青玉嫁人,却连一点心思都不敢透。还硬着头皮拿了钱去吃喜礼。看着青玉打着红腮穿着红衣服出来待客,那小心脏差一点没疼掉到肚子里。喜酒没喝完,秋根踉踉跄跄地就跑回了家,把脑袋扎到被子里,一口一口地喘长气。那时秋根的娘还没死,他娘知道秋根的心事,叹着气劝秋根,说根儿啊,人的命天注定,谁和谁在一条线上,月下佬早给拴好了。根儿啊,听娘的话,你那红线上挂了别人,你就别再这揪着这颗心了。秋根不听,却也不跟他娘顶嘴,只在被子里闷闷地跟他娘说,我不管线那头挂了谁,我只要青玉那样的女子,再给我提那些腿瘸的眼瞎的,打死我都不娶。秋根娘一时也不说了话,呆了一呆,下地回了东屋。
    坐到自屋的炕上,他娘又觉得胸口那气憋得厉害,一丝一丝的,挑都挑不上来。嘴唇颤了半天,才哽咽着恨声骂道,死鬼,都是你做的孽啊!
    正恨着,一阵小风旋着一些琐碎就进了院。在秋根娘的窗前,左摇右摆地扭,半天不散。吹着窗扇都吱呀吱呀地响。秋根娘脸一白,向那旋风连呸了几口,骂道,我就是骂了你了,骂了你了!咋着,你死了都容不得我骂么?青天白日的,你那么糟蹋自己的儿子,让你儿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骂了你,你还屈枉了?
    那旋风抖了抖,扑到房墙上,竟悄没声地灭了。秋根娘嘴唇颤了颤,哇地哭出一个声来。想到那屋的秋根,忙又闭了嘴,耸着肩膀,一下下地抖。
    后来秋根的娘死了,连提亲的人都没人去求了。秋根倒也省了心,起码不用再窝着肠子去相看那些不入眼的女人了。一个人过日子,清汤寡水,没滋没味,却也就这么过来了。直到两年前,秋根心里的窗才又重新打开,并且那窗里亮亮堂堂的,到处都铺满了阳光。
    让秋根重新暖了心的,正是秋根已恋了十几年的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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