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杨延昭小将军把许多黑暗抛到了身后，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可却总也死不掉。每一次倒在地上的时候，他都觉着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然而，每一次爬起来的时候，他又觉着自己还能走下去。
    而在黑暗中，我的耳朵一直在紧张地捕捉着从前面遥远的黑暗中传来的杨延昭的脚步声，我的耳朵变得出奇的好。长期的黑暗，使人的视力退化了，我的眼前除了偶尔闪过的一片片旋转的金星外，几乎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而我的耳朵却因此而进化了，现在能听见几十丈以外的一点很小的响动。我的耳朵跟踪着杨延昭的脚步声，捕捉着夹杂在这沉重脚步声中的一阵阵艰难的喘息。我一次又一次地根据自己跟踪、捕捉到的声音来推断我们彼此相隔的距离和杨延昭可能倒下去的最后时间。
    不是我不想帮他，是因为我的确帮不了他！我只能向上提了提我身后李智逵的身子，感受着李智逵身上那仅有的一丝代表他还活着的体温，一步步艰难的向前走。
    自从我的好兄弟那个铁打一样的汉子董方倒在我的面前死去后，我的眼中再也流不出任何的泪水来！
    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个懦者，有时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强者！
    因为我的心里不断地浮现出一个顽强的、不屈不挠的念头——我要活着走出这里！这念头随着我的脚步的每一次迈动、随着我的每一次喘息，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到后来，这念头竟变成了一堆火，一盏灯，一轮生命的太阳！
    杨延昭最先摸到了那扇又宽又大、又高又厚的门。最初，他没意识到这扇门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摸到的是门，他用肩膀扛了一下，想扛开门，走进里面歇一下。然而，扛了几次，他也没扛动，门里面有一股强大的、具有弹性的力量将门压死了。这时，他才猛然想到：这是一条主风道的风门，他一下子想起了宫殿的入口，想起了通往地面的道路。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周身热血一下子升到了脑门，他那干枯的、深深陷下去的眼窝里涌出了热泪。他紧紧抓住风门上的铁把手，才没让自己的身子倒下去。他想向身后的金涛和李智逵喊，可嘴唇动了半天，嘴里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又试着扛了一下。风门支开了一道小缝，枪弹一般坚硬的风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几乎将他推倒在地。他的身子晃了一下，离开了风门，风门又“啪哒”一声死死合上了。
    他转过身子，倚在风门上喊：“快，快来呀，我……我们走到宫殿的入口了！这……这里是……是风门！”
    是的，这是活门。
    这是生命之门。
    这是希望之门。
    他的喊声给了我极大的刺激，黑暗的地道里响起了一阵阵滚爬、跌撞的声响，响起了我带着哭腔的呼应：“来……来了！我……我们来了！”
    我们三个人在这道生命之门下面会合了。
    我放下李智逵，用肩头、用臀部、用脊背紧贴着这扇风门，一齐用力。风门支开小半边，没容我们用脚抵住，又“啪”的一声关严了。
    杨延昭被打回来的风门撞倒在地上。
    我躺在地上大笑起来。
    杨延昭也大笑起来。
    阴森的地道里充满了生命的欢娱、生命的笑声！
    门终于开了！
    此时的我已经不能动弹了！最无法忍受的不仅仅是干渴和饥饿，还有体内那如钢针般的气息四处乱窜，这些气息虽然就是我现在极需要的内力，可是这些不受控制的内力却要我犹如陷入了剑林，让我此时再也不能动弹。
    杨延昭倚在铁栅门上喘息时，两条腿直抖，他几乎没有一点力气再往上去了，而就在他面前不到十步的地方，他周围的一切变得十分明亮了。虽然那只是犹如狗洞般一点点的阳光！
    二十天来，他第一次看到了白生生的阳光，阳光顺着泥泞的坡道，铺到了他面前，他只要再使出最后一把力气，就能走进他的可亲可爱的阳光之中。
    阳光诱惑了他。
    阳光刺激了他。
    阳光鼓舞了他。
    他用两条麻木的脚，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一步步向阳光中挪。他要躺到阳光中去，躺到大地上去，他要拥抱那轮属于全人类、属于他的太阳！
    他的生命的太阳啊！
    他这二十天的挣扎，他这二十天的拼搏，不就是为了这辉煌的一刻么？他不能在这辉煌的一刻到来的时候倒下去！
    他又神情恍惚地向上挣。他那嗡嗡长鸣的耳旁响起了一阵阵发自地面的声音。他听到了很多奇怪的声响。他不知道地面发生了什么事，反正他要爬上去！
    他终于站到了阳光与黑暗的交界线上，他的眼睛在长期的黑暗中变得有点不适应光明了，他站在这交界线上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的眼睛疼痛难忍，泪水直流。他突然感到光明变得那么陌生。
    他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
    他感到头发昏，身子发飘，腿抖得很厉害，他预感到自己要栽倒了，便颤巍巍地向前迈了一步，一下子置身于那片白生生的阳光之中了。
    阳光！
    好一片阳光啊！
    他的耳畔轰轰然、哗哗然地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哦，这是阳光的爆炸！他听到了阳光爆炸时产生的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他的耳朵一下子失去了听觉。他的眼前燃起了一片连着天、接着地的熊熊大火，这大火包围着他，缠绕着他，吞噬着他，使他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浑身的血管都要涨破了，他感到痛苦万分，五脏俱裂。
    “啊——”他尖利地惨叫一声，颓然栽倒在铺满阳光的地上，干瘦的，脑袋重重地跌地上，额头上流出了鲜红的血……
    他就这样倒在了他所挚爱的阳光中。
    他就这样被他所挚爱的阳光击毙了。
    在黑暗中呆久了，不能一下子走到地面上、走到阳光中去，那会伤人的。这道理我是懂的，可是我因为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延昭倒在离我十几米远的阳光中。
    我躺在地上，眼睛微闭着，不敢一下子睁开，不要说火爆爆的阳光，就是这面前的光明，我也一下子接受不了。我的眼皮好像变得透明了，闭着眼睛，依然能看到一大块红乎乎的色斑，这块色斑把我的眼睛搞得很痛。
    我转过了身子，脸孔又冲向了黑乌乌的地下宫殿，这才感到好受一些，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向下看，宫殿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我那接触了光明的眼睛已无法看清这罪恶的黑暗了。然而，我那灵敏的耳朵却听到了一个不断击响的沉重的脚步声。我准确地判断出：竟有人还在这黑暗中！这会是谁呢？我想喊住这个人，但喉咙里却干得很，像要冒烟、冒火似的，胸腔里也挤压不出足以构成一句话的力气。
    我终于没喊出来，而是又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但我实在没有力气再睁开眼去看看那从我身边走过去的人是什么人？
    那大恶魔在地下宫殿里没有边际的乱窜，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个武功绝顶的大恶魔，这个从小就在人上而从来没在人下的老人哪里经历过这种痛苦，他竟然被逼疯了！
    他用绝顶的内力乱打乱刨，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下宫殿他所重新制造的废墟中爬出来，此时的他衣衫尽破，此时的他头破血流，此时的他张牙舞爪，此时的他状态疯狂，他饿了啃自己的衣服，渴了喝自己的鲜血！
    无巧不巧，这大恶魔竟也找到了出口！他弯着腰从洞口爬了出来！
    起初，他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面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渐渐地，眼睛恢复了视觉功能。他看到了一群手拿兵剑、正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的御林军。他很奇怪，这里哪来的这么多的御林军？这些御林军是来救人的么？他们为什么不向他走过来？继而，他看见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看到了一摊摊凝固了的黑血，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呆住了。
    他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一具具尸体看。
    此时的他意识并没有恢复！他看到了他的脚步下，杨延昭倒在地上，脑袋冲着地下宫殿的方向歪着，两只眼睛大睁着，嘴角挂着黏稠的口水，宽厚的胸膛上沾满了血，那血还没有凝固，还像水一样一点一滴地淌着。
    杨延昭死在“阳光”的手中，但那些御林军并没有放过他，对于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这么一个怪人，御林军们开始时是很惊讶，但很快，训练有素的御林军们在小头目的指挥下，毫不客气地举起刀剑向已经死去了杨延昭扎去！他们并没有认出来他们所扎之人就是杨延昭小将军，就是杨业老令公的爱子！
    “把他扔回那个狗洞里！”一个小头目站在坡上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