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有主的马找主,找不着主的马找九凤。九凤于是追到了大榕树。她们仰看一回天庭的鱼肚还掉白泪,想,离午饭还有一个时辰,枭寨的豪勇是饿鬼。招饿鬼是要爆香食的,她们抖了抖蓑衣,抖落一腊月的浸骨雨滴,想道,枭寨的豪勇又是寒鬼,招寒鬼是要开火塘的。鹞是大巫女,擅纤指,缝裂口;癞是麻疯女,擅搔,抚脸疙瘩;疳是痨女,擅咳,对尸接四肢归指爪;瘿是疯女,颤痴,缝破衣;宄是哑女,擅纺,连尸布;悯是聋女,擅弹,枕尸;悛是掉怪女,擅补,合瞠眼;魉是毁七女,擅辨,对指爪;蟆是暴凶女,擅腥,刷浆污。124具尸是不全,可她们就笑了,从生到死,她们可没细眉细眼看过谁哩,她们叫道“原来都是偷苞谷的猴子!”她们带了石灰,不多,她们可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习惯是要污水不干的地方撒的,要撒一小把呢,啾地冒了烟才算数的,可这下子得要多少石灰呀,鹞吩咐道:“抹吧,白了就好。”可蟆嚷道:“抹不白,蓝了得不?”鹞有些遗憾,颔首认可。尸不有摆雨中,可只有大榕树下一片干净,悯嚷嚷道:“这山怕是狼也跑不到呢,我们让他们暖一回大榕树吧。”鹞叹道:“他们谁不野性呀,大榕树魂比青石还重呢,谁受得住?淋雨吧,雨都暖了。”缝裂缝不是缝衣裳,没有一针平没有一针实,鹞自己心里就毛绒绒爬了粉虫了,一针针错刺在自己手里,肩头就不住地乱跳。疳就笑道:“要我扳的肩头都这么跳,惊死人哩。”她们这么碎嘴杂舌的忙乎着,在山岗上湿漉漉摆了三丈长两丈宽的尸群,一一垫了蕉叶,一一验了名。她们又把仇人的两层上衣扒了,薄里垫了枭寨豪勇的尸身,外层和天地(头戴和脚穿,即钢盔和靴)和刀枪器物藏了马驮篓子。把仇人的上身和天地都扒了,她们惊叫起来,“呀!仇人的尸骸只是个零头!”当她们弄明白枭寨的豪勇居然输了,而且赔的是人命,她们全哭倒了。
    天庭的细雨象迷路的蟋蟀,把它的耙爪爪在枝叶上,爪在草尖上,沙沙有声。山是陡然澎胀的坟。鹞爬大榕树摘了一帽鸟笼用洋火点了,她们开始拢湿漉漉的干柴枝,把劈了心干心的细柴穿插其间,透了风,让火苗四窜,蟆把短柄斧挥得角啄木鸟的喙,惊动山野。头尾两堆篝火爆响之后,她们开始在在一筒老柚叶水里净手,烘干了再过酒再烘干,这才开始在火苗上薰腊肉,过翎羽,扎小鸟笼大小的小竹楼,贴指甲细的红蓝纸窗,曲竹叶洞小眼扎作小马小驴小牛小狗密布小竹楼下的九十九根小柱下,衣食住行全祭上,弹了酒,开始祀奠。鹞起音唱至为金贵的《虺殇调》,是劈头从第381句唱起的,大家都知道错了,但没一个吱声,跟着唱,四人盘一堆火唱。落着泪雨唱那遥远的古调,象织布一样痛快。
    鹞一个人开始跪死殇,是趴着嘴对耳朵说没有声音的密语。说着就倒了她那只金镂玉雕的美人掌轻轻将死者的眼睛合上,鹞发现,所有的豪勇都死不瞑目,她的心就颤起来,舌头发木,她是用鼻子哼哼密语。这些面颜象她经年的恶梦,熟悉而又陌生,有时竟象她的儿子,有时竟象她的夫君,密语原本清香,甜蜜,温柔,象蜂鸣一样的神妙,但鹞发现吟到了第七轮子的密语却是冷酷的,诀绝的,刻毒的。吟到第十三遍,密语变成了鬼话,寒嘘嘘的。鹞突然记起来,《虺殇调》里说,同时死七个人是魃的陷阱,同时死十三个人是魑的陷阱,同时死五十一个人是魍的陷阱,而同时死七十六个人是地府的石楼塌了,地府的石楼是架在瘴气灶上的,魂一落到瘴气灶上,就象婴儿落在了紫蚁群里,蜷了曲了被万万付利牙齿了吮了,活活干枯掉。若是同时死了一百零八个人,地府的青烟就变成毒蛇的口涎,滴着了谁的脸,谁的脸将比青虫齿的树叶一样斑斑点点。天打雷劈呵。鹞咬破舌头,她只能念到第七十五个,念过第七十五个,她要狠心哑掉。但她只念到第十四个,天旋地转起来了。天呐,难怪大巫不传四十岁以下的人,她才三十三岁,她不配!
    癞哭着哭着就笑逐颜开了。癞苦到二十七岁,这是头一回遇着了开心事了。天下只有佛桃佛寿兄弟知道她不是麻疯病而是养竹鼠的时候才痒的,有一年她跟表姐到外婆家住,外婆只让她泡了几回柚叶汤,破的烂的红的蓝的青的黄的就脱皮了,粉白了,红润了。那是大年初七到二月十六的事,那年癞十七岁,癞从小就以为自己是麻疯病,可十七岁才知道不是,十七岁知道不是麻疯病,可二十七岁了还嫁不出去,癞该怨的都怨了。父亲为什么不让佛桃佛寿当长工呢?佛桃五岁就能听懂竹鼠的话,佛桃家是世世代代养竹鼠的,人是单传了富贵,传说到祖上都下山请了私塾先生呢,可到佛桃父亲一辈就是兄弟了,他们家是为逃征兵败的,两丁,就的抽一了,先是哥哥当了壮丁,可半路跑了回来,让官府扒瓦了,还欠官府一笔钱,家就破了,后是弟当了壮丁,又逃回来,又给官府扒瓦了,再欠官府一笔钱,借了,借高利贷,有钱是树,越长越高,借钱是藤,不几年,藤腰比藤根粗了。兄弟躲,后来哥哥的就去当壮丁,一去不回了。弟弟的媳妇又生了佛桃佛寿兄弟,顶不住债息了,就去赌,赌输了,没脸上山,讨饭去了。正巧赶那年天蝗下凡,不梳树不梳藤梳苞谷叶梳红茹叶梳瓜叶,枭寨饿死了三成,佛桃妈也死了,佛桃家还欠父亲光洋哩,父亲就问:“佛桃佛寿,你们愿养竹鼠么?”佛桃佛寿兄弟六岁四岁正饿呢,佛桃就说:“我能听竹鼠说话哩,我弟最爱窝竹鼠暖被。”佛桃佛寿就帮父亲养竹鼠了,佛桃小小就能爬树攀崖,头一枝金银花总是佛桃摘了打浆喂竹鼠,舔过花浆的竹鼠小红眼晶晶地发亮,吃起草来没命,睡着没命,父亲原先轮着总是300只竹鼠,这回轮着养500只竹鼠,过去竹鼠总逃出墙顶摔了让野猫叨去,野猫吃竹鼠不吃头不吃骨架,父亲的跟屁狗又把乱石上的骨架叨回来,父亲耗铜板和熟鸡请道公祛了几场,竹鼠还是丢,自从佛寿住进了鼠槽半年,父亲的跟屁狗就再也没叨回骨架了。第三年,父亲的竹鼠轮到了900只,父亲算了佛桃佛寿的工钱,债还清了,父亲心善,就问佛桃佛寿兄弟是回家呢还是当长工,当长工呢,十六岁,主家就给娶媳妇了,回家呢,主家就买工打十八条大柱给架竹楼。佛桃兄弟都说当长工,就当长工了。没想到第二年,佛桃就起斑了,巫婆问过树神,不知道巫婆回什么话,夜里就有人把佛寿接走了。又不知道为什么,佛桃也走了。癞找到佛桃的旧家,旧家已经变成竹林,有一夜,癞应了梦,佛寿跑来看她,说了许多开心话,佛寿脸上的斑掉了,脸圆圆的象只十月的大柚子。很奇怪,以后每次癞在夜里哭了,第二天佛寿就来看她了,又说很新鲜的话,佛寿都识字了,说话一套一套的。又过了两年,癞身上起斑了,又痒又烂,巫婆问过树神的第二天夜里,癞就给送到一座小庙里住了。癞哭了三天三夜,父亲送饭的时候癞用镰刀割了父亲的手,把父亲吓倒了,父亲才告诉癞,说癞得麻疯了,癞吓得疯了,癞疯了多少日夜呢?癞不记得了,癞就记得,有一次佛寿逮住她的手破嗓子喊道:“癞,你不是得麻疯的!”后来,外婆坐轿子来接她的时候也说:“癞呵你不是得麻疯的,跟外婆走吧。”癞在外婆家才56个昼夜,病好了。癞又念起佛寿了,佛寿就在夜里来看癞了,又说了许多开心话,可是佛寿一去就不再回头了。父亲把癞接回家养竹鼠,癞又起斑了。癞知道她不是得麻疯的,还有外婆和佛寿知道呢。外婆死后,癞就更念佛寿了,这天下知道癞不是得麻疯的就只有佛寿了。可是佛寿为什么不再来看她了呢?有一次癞围了头巾乘夜出了寨子到铁匠佬那里去打听佛寿的消息,铁匠佬说佛寿过瓶子崖当和尚都多少年了。癞就跑到瓶子崖找佛寿,佛寿很开心,可佛寿说他不能回枭寨,他们家欠乡亲的欠官府的债是还不清了。癞回头就封了银锭去送佛寿,佛寿就哭了,说还了债也不能回枭寨,他兄弟都不能当壮丁了,要回枭寨,要抽一丁哩。佛寿不收癞的银锭。癞回家又想了很久,癞又送了一双鞋给佛寿,佛寿就哭了,给癞说了比《虺殇调》还古怪的“六道轮回”,癞听得皮惊肉跳,回来身子三天不痒,慢慢思索,佛寿说地狱道,饿鬼多不容易讨得一钵狗粥,呼地又被地狱道的猛火烧干了,要吃那干灰,呼地又来一阵辣椒火,把干灰打成焦烟。佛寿说着大道理哩,自己就掉下眼泪了,说到他们兄弟俩下山讨饭,狗咬人打都是因为他们的斑脸,后来兄弟用火炭涂了脸,人也怕了狗也怕了可就没人敢倒粥了。他们兄弟是碰了得道人给指的路才上瓶子山的,一进庙,身上的斑就褪了,疤就掉了,过了90个昼夜好日子,庙里就进有枪有银锭的官兵官吏了,官兵官吏当和尚可利害了,要人搔背要人搓腰哩,癞听心惊肉跳,佛寿说得失魂落魄,不过有一理是说得明白了,阴间阳间是杆称哩,活着吃了多大苦,死了就享多大福,佛寿的话癞听得明白,快快死吧!这回哩,也不知道佛桃佛寿兄弟是哪天哪夜下了瓶子山回枭寨了,说这回佛桃出山,官府的债就清了,佛寿出山,乡亲的债就清了。要是活命回枭寨呢,日子开头了。癞就一路上心里擂鼓,佛寿要是掠了一驮宝贝活了回枭寨,认不认得她癞哩?好啦,死了,佛桃佛寿兄弟都死了。癞亲眼看了又亲手翻了,佛寿是垫了三个仇鬼给敲死的,三个仇鬼也饮了枪雨死了,死了还压佛寿,是苍天要让她癞见了佛寿死哩。瞧,死了多干净,不会“青树乱冒芽,青藤乱长心”了,佛寿是天下唯独知晓癞不是得麻疯的人,佛寿也知道癞是天下唯独最念他的人。死了多干净,在冥府守着。癞亲手缝了佛寿的刀穴,三眼刀穴哩,癞是一针一眼地缝,缝稳了吹风一抹,咒道:“你等我!你等我!”哈,癞伸指头点了一点,原以为佛寿的左腮上伤了个洞哩,是女人酒窝!疳唱着唱着,抹一把泪,是凉凉的泪。
    都知道十四岁的疳翻尸体象翻被子一样是急着找她的堂叔灞,她堂叔灞是堂伯用一头青牛赔他进乡长私塾破了蒙的,能合《康熙字典》跟医仙识《本草纲目》哩,疳刚咳的头一年,灞让疳上他的马下山住医仙家里三个月,不咳了,她妈死湿胎,她爸就用马驮她回家养三斤重的弟弟,她弟弟长了,她又咳了。灞的哥炜抽筋病三年了,这回灞是应一丁出山,疳是顶犁地的大弟出山。疳的大弟早就劝她下山住医仙家里治病,只有疳才知道,她得有银锭,药饵都是海里的珍奇呢,疳的小组弟也三岁了,夜里要跟听疳的咳嗽才睡得着觉。灞就说,明年天一暖,拴也要把疳拴下山治病了。就为这句话,疳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她一喘就红脸,一咳就红脸,停了不咳,脸就青了白了。枭寨的人都怕疳的脸,刷刷地变。这时候大家看疳急得直喘,喘了猛咳,癞就笑道:“疳,你是急了要见灞呵?”疳吓一跳,气休休道:“你咒我灞?”癞又笑道:“要灞活着,你急什么?”疳听了一想,羞愧得很。她这下怕见灞了。她怕见灞,却怕漏了不见灞,不免就琐琐屑屑地更怕灞是破了碎了,鹞是嘱她对指爪的,她就钳了这一只那一只断肢断爪的拿捏着哭了,她怕细的小的是灞,又怕粗的长的是灞,跪着趴着魂早就丢了。大家知道她这么对断指断爪一准会错接错连的,可大家装不见,惟有癞多看了一眼,哇地吓倒。大家去看,原来疳真接错了,把一只少年的断腕接到一个老汉的断臂上,而且,细看了,大家都要笑倒,那是左腕,接的是右臂。疳唱着唱着想到她换那错接的腕和臂,拉了半天拉不动,她猛地想起来该拉的是腕而不是臂,自己抽搐了一阵子,全身都冷了,她这时感觉那熊熊烈火燎的却是阴气,她唱得口干舌燥,就是身子冷。
    瘿是上个月才从六姐的婆家回枭寨的,枭寨传说瘿疯了,瘿的同年告诉她了,她觉得枭寨的人才疯了呢,瘿有七个姐姐,全嫁了,瘿不耕不养不织不绣,一个姐姐一个姐姐家里去住一些时候,两个弟都下地干活三年五年了,她还悠荡着。她母亲生下小弟那年就死了,她父亲当人的面总是叹气不说她懒也不说她不听话。她就更神秘了。她十四岁之前爱穿老人的长衣服,走路一抽一抽地要宿不宿。可十六岁以后,就爱穿小衣小裤,走路风风摆摆的要倒不倒。这回原本是抽他大弟出山的,她闹着入九凤,大家都怕她,可鹞说要她,就要她了。她敛尸载洋手套,说那手套是她那个嫁到镇上的四姐给的。她正错骨拉歪肢,一掌是一掌一手是一手,果然象男人一样精准,对上了颈脖腰骨腿肢臂骨,还啪啪啪啪地顺拍一遍,叫死尸服服帖帖躺端庄了,再把衣裤拉了抖了,一针一针缝上,再拉了抖了,果然冠是冠,领是领,襟是襟,袖是袖,腿是腿,鞋是鞋,她还有模有样掏一掏尸衣的某只袋子,笑笑,也不说一句话。这回她唱的调子和大家的调子可不一样,没人敢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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