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天昏地暗的头马险些要倒下。头马是扭着腰曲了伸了在吹牛角号,但他感觉他没吹进去,倒象被吹倒了,吹倒了。牛角号声本是猛士为天火吹洒的美酒,那雨露甘霖总是倾盘而下的呀,总是掀天而泻的呀,总是挽树而吹的呀。而此时,牛角号声变成了阴风湿火,它惨怒为谁?
    头马但觉得漫天的雨丝象竹叶竹杆上的无数青虫爬了他满脸满脖子,爬了他满心满肺,他的肠子发起毛来,天风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毛绒绒的虫子,这是怎样恐怖的细语,死神原来如暮色,森森然寂寂然,这是怎样幽邃的墓穴,死神的襟袍冷溲溲的,这是怎样漫长的冬季。头马但觉那吹倒他的天风象镰刀的寒爪,轻轻地轻轻地梳着他的毛发他的皮囊。牛角号象青牛突然从坭塘里凸起半边鼓胀的黑肚来,徐徐地吁气,那阴魂怪啸有声,你要听明白,却不可能。
    这就是战争。仅相当于四支扁担捆扎在一起的大正3年式重机枪(1914-1945年服役,装弹数为30发保弹板),在日军看来是笨而又老的家伙,可在枭寨悍匪的眼中却是古老一万年而又超前一万年的古怪家伙,一天惊雷就吐纳在蛇嘴之中,几十丈外能把你咬破咬死,从石壁上打崩下来的石片还能割断人的筋人的骨。比驴腿竹筒略粗的92式70mm曲射步兵炮(1932-1945年间服役,配用弹种:榴弹,铝热剂纵火弹,爆破弹,化学弹),在日军看来,对付小股匪特是大可不必动用的,可在枭寨悍匪的眼中却是巫师“雷神喷火天风吹,石头崩牙流眼泪”的话灵验了。战争就是锤打在砚板上数着人命,只要谁快一瞬间叫了仇人的名,仇人的命就被叫走。头马是低头忍看他的死难的兄弟的醉态,仿佛这是从汤锅里沸腾而浮的煮裂了的惨白。那是魔鬼之汤,腥风吹拂。
    一万年的栈道无非石槽石阶石片石桥石麟,石上无非染苔,苔上无非掩草,草上无非遮藤,藤上无非树影,而此时栈道,却是一通墓道,死是庄严的,没有主没有仆没有老没有少没有哭没有笑,这是一道通天庭的抑是通冥府的墓道呢?这墓道的曲折真是折煞人了,仇人与亲朋纠着扭着枕着抱着。乡邻呵,又都不认得了一样,每一双眼都望得那么久远,久到一生一世就此断绝,远到人生人世不可知晓。鹱仅露出半张脸,不,另一半给劈掉了,头马是跪着爬着的,他一眼认出鹱,是认出鹱的妹妹的眉头,鹱的妹妹早就死了,是前年霜降时节死在溪里的,是担麻捆到溪里浸泡的时候让麻丝缠了倒在滑石苔上殒命的,每个人都记得那天早上是刺骨的冷,除了火塘边的老人和猫,谁都冻麻木了,大家说鹱的妹妹是下了暖水,脚痒了,痒了就擦在石头上,是石头的苔妖把人给缠了扭了摔了,谁也没见,但谁都这么说。十三岁妹妹的眉头很粗很长,十七岁哥哥的眉头很细很短,但兄妹都象爸爸。她死的时候,爸爸哭得细声细气,她的妈妈早就死了,也许她爸爸偷偷哭得太多了,嗓气已经虚了,这下不好了,他又死了,而他父亲还活着,他父亲哪还会有嗓气哭呢?这只眼睛还睁着,是一只竹叶眼,剪得很俏很大的眼睛没闭上,对,得等九凤招魂。头马颤了一下,他知道他并不能合上鹱的眼睛;袅是趴着死的,左腰上翘着一柄浅浅地挂着一丝碧血的日本鬼的刀芒,他压着个仰死的日本鬼,交叉着,象青蛙舞的影子印在石壁上。袅象藤筋一样纤弱,这下子死了,象一张竹叶,这么薄这么轻,他的腿散开了曲折着,而脖颈是歪折着,他才第几回出山呢?第二回。第一回是大前年收包谷的时候,枭寨突然起火了,往回跑,是骨铃寨放的仇火,袅家与骨铃寨的仇一点瓜葛也没有,是下垌的茅屋火团搭鸡卷风落了他家的竹楼,他有母没父,还有奶奶和一个从小脚筋抽风的弟弟,全在大火里烧焦了,他是复仇的队伍出了山梁才追上的,他牵着一只羊跑上来,所有的人都很吃惊,头马问:“这是去杀人呀,你牵只羊是祭人吗?”袅也惊了,他是糊涂了牵的羊哩。头马看他舍不得羊,就叫他回去了。这次出山,没人叫他,可他来了,他说他大前年没跟豪勇们去复仇,欠了。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笑了,没一个人相信他能杀人,瞧,他还是杀了个日本鬼。头马翻过袅,再翻过日本鬼,噢,袅是冷不防往日本鬼的左胸扎了一支倒钩线的竹签。头马的单臂软了下来,他想起了袅的家是世世代代种棉纺线织布的,袅就象个女人,从小帮他妈妈摘棉,抽棉尾,绕线,就差没纺线和织布了。这下好了,他们家的烟火象一根丝线断了一样,绝了。槿,乌,栉,犸四个都朝前仆,这是怎么回事?槿和犸两家算起来还有仇呢,是曾祖辈号二次葬祖坟的时候,两家请的风水先生挑了阴仇,下的三转竹箭头都指同一方红崖石的第三叉,那才多大的逢呢,七步宽三步长,传说两家铜盆装的香猪祭品和浇免油的香火对祭了七七四十九个昼夜,不收祭品不收祭盘,下暗仇了,果然是三十年寨头寨尾不说话。槿和犸年青,这回出山的时候对酒筒了,可这下都死了,是被枪杀,槿是一脸的弹洞,犸的弹洞在哪呢?噢,腰断了。乌是和一个日本鬼交叉长臂倒的,多少枪噢,倒下就不动了。乌是乡长的小侄,祖辈当过头马哩,断了两代大人,都死在刀枪腥血,乌的母亲十七年不出门,据说还是天仙的身腰,桃花的容貌,两代女人都守寡,但乌的奶奶只守了七个月的寡就跳崖死了。乌十二岁就娶亲,可十四岁就死了媳妇,是抽风死的。十六岁又娶了,生了个女儿,一岁两个月就会说话,嗓子象牙琴鸟一样宛啭,去年三岁,云南一个土司爷的后裔来了马帮下聘礼定三岁宝婚哩,乌十八岁就佩了珠带了。不是说千里的三岁宝婚洪福齐天呵,乌说去就去了。乌是净身死。乌的女儿呵,上苍保佑你了!栉仆在最前的坑洼上,脸上胸间多少弹洞不知道了,后腰全烂了。栉是一双长臂抱着两个日本鬼仆的,那两个日本鬼是背对他的,算是垫了栉的底。头马翻开栉,原来两个日本鬼一个头颅开了花,一个脖子裂了一凹的血肉,哪是什么弹火呢?不知道。栉家是养兔的,栉是割草的妖臂,一挽一挽地刹草,六匹比狗大不了半圈的驴驮草,草青的时节栉要是驮早一天刹的草,他要等草干枯一些才能扎实,草黄的时节他会晾干了再驮,一年里兔是什么时节最肥呢?不知道,栉家卖的换的都是晒得乌光油亮的干兔,那是男人下酒的,栉的石楼里三层外三层,圈兔的是合了一窝三亩宽的石洞垒的高墙,中间是一座千只洞万只洞的小山,那些洞是玄祖一代还是曾祖一代凿的呢?不知道,是在方石上凿了再垒的,洞有拳大有瓜大,那可是下了咒语的洞,兔子比棉花还软,可兔子把石洞跑成了油瓶,滚光溜亮,兔子大到某个份上肥到某个份上,会逐渐让出由小到大的石洞,转到一排半浸水的铜丝笼里住,那草是加了甜酒糟的,兔子也不再避人,红嘟嘟的兔透明了,毛丝细而短,那浸在泉水里的四爪象玛瑙的雕缕,白天是百双千双的红兔眼炯炯放光,夜里是那点点滴滴的爪尖闪闪发光,腊兔肉是涂了蜂蜜的,切丝了暴炒,年青的男人喜欢脆到嘣嘣响,是半眯了眼享用的,指甲厚薄的蜷肉片只要十片八片就能下半斤酒,老岁的男人喜欢柔软的,丝丝缕缕在牙刀之间辗转不休,几口酒洗了刷了,那香却是洗不掉也刷不掉,酒能把天下的菜羹都泡苦,惟独泡了干兔丝就合了蜜味甘香不已。千稀罕万稀罕的是栉家永恒是单传,所幸栉已在女人的肚子里留了胎盘,上苍保佑,那胎盘是男的,只能是男的,必定是男的。头马突然抽搐不止,头马听见有魂在咬他,咬哪呢?不知道。头马撑那弯弯的牛角号当一张弓,他一寸一寸地弹着撑着往前去,他象是给咬断了腿筋,他险些就没能再撑住,跨过椹和椹,跨过漭和湮,跨过溥,捋,淅,犭,澹和缁,头马倏忽之间明白,咬疼的是他的耳鼓,是哑巴在喊他,那是断不开的镂不清更是辨不明的一种吁请,只是那亘古不易的哑语带了血丝,不再是生的企求了,那么,是死的企求吗?哑巴在哪呢?哑巴不在路上,头马已经历尽生的创痛与死的寒凉,头马已跌跌撞撞出了人间的窄门,可哑巴在哪呀?哑巴在路下,在乱荆藤里,头马跳下两丈的乱荆藤,头马与哑巴已近在咫尺,可头马自己却被网在乱藤团里,而哑巴是头朝下,他可不是从栈道上跳下的,他是摔下来的,他活着,是行尸走肉,他不但嘴还能哇哇乱叫,那脚也还在踢着撑着。头马现在明白,人不能少了一只臂,他就因为死了一只臂,被乱荆藤给缠住了,他多难才爬了出来,是仰着,他感觉天塌了,快压着他的鼻梁了,而地却在陷,他怎么也没能撑个坚实的东西,不,他显然已经撑着了冰冷的石头,他却得地还在陷,那是哑巴的焦灼的撕裂的吁请,他终于翻过身跪了起来,原来哑巴是斜仰着,哑巴的肚子裂了,呵,只知道哑巴七尺高两人宽两人厚,可谁曾想哑巴的肠子有一箩筐甚至不止呵,哑巴临死是抱着他怎么抱也抱不住的一团肠子,瀑布一样狂泻在恶梦里的肠子。那么,哑巴的头呢,头在哪儿,哑吧应该还有头,而且应该是活着的头,连着身子的头,否则,哑巴何来嗓气呢?哑巴是这样的,他的一生不曾在人间说过一句明白的话,但他坚信他最后必有一句明白话,不管是上苍赐予的还是人伦匀均的,他都该有一句明白的话,可那句话是什么呢?哑巴还能感觉头马到了他的身边,他的吁请变了,恚愤,幽伤,在绝望的极地,他呜咽着,象马一样悲鸣着,时断时续,间歇着低调的痉孪,那是没填满气的喉管的泡沫在破裂的声音。哑马无名而大名鼎鼎,那年他挑进城的八角有234斤,惊呆了枭寨每个逞能的豪勇,那年他把祭镇山神的一只熟野鸭给吃掉了,吓倒枭寨所有的妇人,那年他给鬼吸髓了三个月不出门,跳神的时候一个六旬的老巫居然能把他背了翻过三丈竹蒿的腰上,没一个人相信那披了孝布的扁人是哑巴,可老巫就地一滚,把个长长的扁扁的干干的纸人搁石板上,撩开那张裹着箩筐的白布,那可不是箩筐,是哑巴的头!几百大人是仰倒了嘘气,几十个小孩是跳上前去贼看,欢呼雀跃,真是哑巴,哑巴活着,只是血泪皮肉让鬼吸干了。按例每家每户都要倒一筒米或者一筒豆到哑巴家的箩筐的,有好多家就倒了两筒,有好多家就倒了三筒。哑巴掌七兄弟老大,可枭寨守的是不落夫家婚俗,媳妇嫁后没有胎肚是不落夫家的,落了夫家,头胎又被父亲怀疑不是他的种性,枭寨除了单传,否则是不承继财产给大儿子的。何况哑巴真长的不象六个弟弟,哑巴长七尺高两个人宽,而六个弟弟一行是羊性矮哑巴一头窄哑巴一半,都传说哑巴的母亲是在山上被大白猿缠了,照例是要做三重禳的,可哑巴的爸不干。哑巴不求财产,哑巴就求个媳妇,哑巴二十岁没讨上媳妇,回外婆家住到二十七岁,回来时候他爸骂他为什么回外婆家七年外婆不给娶个媳妇呢?哑巴原本就不会说话,这回回爸爸的话是一巴掌,爸你碎了一嘴血牙之后赶他住石楼下的猪圈篷。还好,哑巴爸爸偏瘫那年他有一夜绑了三个偷猪的路贼,大巫唱禳的时候唱了一句不出词的嘘调,哑巴的爸吓着了,在大巫的轿篮里加了铜板,大巫回头才传话给哑巴的爸爸。那嘘调全枭寨没人懂,但哑巴的爸爸当年就给哑巴娶媳妇了,第二年哑巴就得了个女儿,奶嘟嘟的,枭寨好心歹心人都侧耳听哑巴的女儿会不会说话,说了,2岁零8天说了,比鸟叫都好听,而且,全枭寨的人都惊了,哑巴媳妇只教一声她女儿,她女儿就把称呼给记住了,下次见了乡邻,不论是谁,小神仙一声就把人叫的腿软了。哑巴过去是用口哨养的一对画眉,画眉的话只有哑巴听懂,可这一回,他女儿也听懂画眉的话,他女儿和哑巴跟一对画眉四嘴说话,老少和雄雌鸟都听明白了,嘎嘎笑,咯咯笑,哈哈笑。哑巴过去是走夜魂的,就是夜半了下石楼在高低石阶上走,在羊肠小道上走,总摔不死,可吓死人。这下好了,他媳妇就叫哑巴趴席上,叫女儿坐他肩头跟画眉说了阵话,哑巴睡着了,睡得很顺,再也不走夜魂了。哑巴怎么能死呢?不,哑巴要死了。这时哑巴嗷嗷地哇哇地吁请着,嗓气越来越虚了,越来越急了,越来越颤抖得厉害了。头马着了慌,扒那白云一样的肠团,他摸到滑溜溜的哑巴的脸,呵,滚烫的嗓音滚烫的肠子。头马突然听明白了哑巴的吁请,哑巴这是叫他帮他把他的肠子塞进肚子里去,哪能呵,不能,可哑巴快要死了,哑巴相信,如果那肠子能塞回肚子,他能活的。对,能塞回去的。头马颤索索的脱下自己的那件破败了大洞的上衣把哑巴的一片白茫茫覆盖了,再趴了从左肩头塞他的衣角到哑巴的身下,再趴了从右肩头塞他的衣角到哑巴的身下,再趴了从左腰把他的衣角塞到哑巴的身下,再趴了从右腰把他的衣角塞到哑巴的身下,哑巴真的太长太长了,还有肚子下一团白花花的,头马灵机一动,他跪爬过去扒一个日本鬼的衣服,噢,都烂了碎了却让交叉带子勒得死死的日本鬼的衣服真扒不下,他转而找枭寨弟兄的,噢,摭,摭是死在哑巴的身边呵,头马把摭的衣扒了,终于包住了哑巴的肠,头马舒了一口气,他告诉哑巴包上了!包上了!可哑巴是什么时候停止了吁请的呢?头马扒着摸着摸到哑巴的脸,头马的手被哑巴的嘴咬住了,不,哑巴的嘴哪还能咬呢,哑巴的嘴冷了,头马痉孪不止,他自己也冷了,他没能把手从哑巴的嘴上抽回来,他是弄不明白,是哑巴往他手掌心吹了一口钻心的寒气,还是他的手喷了一口结冰的寒气令哑巴惊死了。头马但觉得是他的完全被妖怪逮住的爪爪死了一个滚烫的灵魂。头马忍不住呜咽起来,他快要蹩死了,他长仰了冲天一呼。栈道,枭寨豪勇的一支情歌,在一万年的头上断了废了!
    “头马!头马!”
    头马隐隐听见一声复又一声热切的呼唤。
    是姚军师!
    头马爬上栈道,见姚军师在仰着爬着,姚军师的左肩顶着血肉花冠,他原本是在牛角号的梦境里爬着,这时辰是冲着头马的叫喊爬着,头马刚领教过栉的吁请而死,他这时就怕姚军师是迥光返照,他挣扎起来,裹了一股旋风跳过去,一把把姚军师抱起来。
    姚军师叫道:“你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头马呆怔着垂泪,自问道:“我在干什么?”
    “你没听见枪还响吗?”姚军师一把甩掉头马,可是他自己失了根本,轰然倒下,他的一只手撑着,都是死尸,他仰在死尸上叫道:“你没听见枪还在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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