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提要:盐妇的丧仪和对外纠纷处置的古老规矩深具历史与民族的精神意蕴。这对篇终她们全体赴难的决绝态度是一种预示。
    亲人到了棺旁,丧礼一时昏天黑地。占棺头的一群当是丧命老妪的子孙辈吧,他们是从邻村哭来的,死是一重悲,被欺侮是一重悲。他们披麻戴孝,哭声哀哀,象一群饮了刀剑的醉汉。苍白的人群簇拥一付漆红的棺木,丧礼一时沉凝,滞重。原来是要晚辈见齐了才能给死者敛棺,死者的纸鸽尸首很轻,抬的更轻,可所有人的心魂都给抬动了,裹尸入棺的瞬间炮竹轰鸣,人们魂飞魄散,棺盖得很响,有老汉指衔洋钉,手把大斧,嘴努些不为人知的咒语,竖钉击锤,一时有如雷霆震怒,苍天洞开。孝辈男左女右,长跪而恸。有额抵棺侧的,有掌抚棺壁的,恍如那巨棺就要陆沉,人间将挽它不起。
    牙营长象斗败的公鸡,甘心扶蒙县长上轿。
    但阿蛇大声喝道:“牙营长,慢。”阿蛇要履行她的威权了,她说:“快叫那个有罪的叩棺。”
    牙营长能血淋淋杀人,倒看不得哭哀哀的敛棺,这时辰他想到的倒是关羽的不能死。他咬蒙县长的耳根说:“要让他们打死关羽,霉运就轮我们头上了。”
    蒙县长冷冷道:“枪,要记住有13杆枪在她们手上。”
    牙营长倒抽一口寒气,叫孟连长把个五花大绑的关羽搀到棺旁,松了绑,嘱他叩棺。
    关羽没有童年,没有少年,没有青年。他只记住他打小就老了,好象生来就到了必要屠蛇才能混饭的窘境。他也说不清什么时辰开始敢摸蛇,能屠蛇。他只是觉得人要跟蛇一样活着,就干干净净凶凶狠狠在自己的铁笼里,吃就吃个痛快,死就死个痛快。蛇仰露水,露水是谁家的?蛇吞鸡,野鸭,野鸭是谁家的?蛇是关笼了才吞家鸡,可到头来人不是卖蛇,吃蛇?世人只知蛇吞鸡的残忍,鸡是扑着叫着被一截一截吞掉,可就没见过蛇被鸡一喙叮瞎眼的残废之痛,叮瞎双眼的盲目之苦,活生生一条蛇饿死的岁月是37天(关羽师傅说的),更有谁知道,天下蛇到了最后是饿死的,蛇饿死之前还要历13场恶梦,每场恶梦是两个昼夜,恶梦就是蛇吞过的鸡魂回来叮蛇,蛇在恶梦里是看见自己给鸡叮烂了白骨,蛇给叮住,卷成锅大的桶大的蜂窝,蛇还眼睁睁看见自己的魂变成青色的芦花,从尾椎团团飞走,从头的蜂窝象蜜蜂一样嗡嗡散走。蛇的最后七天七夜是没有魂的,象蜂窝,魂是缠着绕着,可魂不要身上,所以,蛇的最后是翻肚子死(这当然也是关羽的师傅说的,关羽师傅说到蛇的翻肚死,总不免一仰,而且不用指甲帮忙就自己翻了白眼,说完话,嘎的再翻下眼皮,关羽的师傅是被老板的家丁用枪托没声没响在脊梁上那么一下,喷血死,关羽就是抱了家丁一扭,下手重了,家丁是折了颈软在手上的,家丁的弟是捕快,关羽就坐牢了,关羽到牢里之前的记挂,就是师傅临死是翻白眼的,没人能帮他命眼),关羽也是到头来要眼翻白的命,他是在石牢跟一个拿新囚不当囚的牢头过了一下招,失手把牢头给扭断腰了,是叫着死,关羽转水牢,这下好了,出水牢了,眼睁睁看一个盐妇举棍要敲一个兄弟的脑壳,也是顺手一拉,怎么这老妪就断了气呢?这是命。介关羽认字,他是屠蛇命,屠蛇命也是蛇命,蛇就该干干净净凶凶狠狠活在自己笼里,吃就吃个痛快,死就死个痛快。关羽不怕险,不怕冷,不怕枷,不怕打,当然,关羽更不怕骂,可关羽就难忍着干自己心不爽的事。这回长官可以杀他偿老妪命,可要他跪老妪的棺象跪自己的老母,还要叩棺,说上一通昧心眼话,这丑事煞是难为。他原先冻了个半死,这一松绑,冻不死的一半全麻了,死了麻了也就罢了,不死,全身痒痒起来,他没轻没重趴下去,一头撞在棺上。
    198斤的大棺篷地响了一声,弹动三寸。
    孝男孝女全惊怵了。
    关羽贴寒席开始诅咒,胡乱咒了几句,嚎,嚎不出,撞棺,篷篷篷,嚎出声了,但他必须篷篷撞着,嚎声才不会断,他必须不住的嚎,脑袋才有力。
    谁都听不明白关羽嚎的词是善意是恶意,都当他是撞棺耍功夫。
    啪的一声,有盐妇投一把铲在关羽屁股上,抬铲时裤头裂了三寸,血花四溅。
    关羽只是歪了一下,颤了一下,关羽的撞棺就缓出节奏来了,关羽的悲嚎原来是有词的:
    七匹金马噢上树冠噢
    九条银狗噢上栈道噢
    苍天有凤噢送火鸟噢
    烧塌红柱噢十八楼噢
    鸡飞狗跳噢龙卷风噢
    牛角开门噢马架桥噢
    老爷逃命噢不回头噢
    山丁卖主噢开石门噢
    拍得洋绸噢三千丈噢
    挂在马鞍噢当瀑布噢
    点得珠宝噢一小串噢
    拴在巫根噢当佛铃噢
    大婆不要噢小婆要噢
    天光照床噢看红颜噢
    山中大王噢得千金噢
    躲进深山噢不露头噢
    大家听不明白也就罢了,听明白,竟是悍匪出山的《天风谣》。
    啪啪两声,是一对铲交拍了两声在关羽屁股上,抬铲时,有人惊叫,这才细看了,关羽屁股是一团血浆。
    关羽是要痛上一阵才醒的,痛醒时哇哇乱叫,象给鞭断腰骨的青蛙,趴平了,四肢乱颤。
    牙营长劈手要骂民女阿蛇,这下子惊得全身都抖了。牙营长向蒙县长嘘道:“他们成心要打死关羽。”
    蒙县长倒是笑呢,他抬抬掌,那意思是叫牙营长收声。
    原来那是阿蛇的意思,眼见关羽给打趴了,春风得意,仰看了一圈,亮嗓子叫道:“乡亲乡邻听明白,这个官军兄弟错手伤了一条老人命,他本该垫棺的,可惜刚才灾主家抱香炉砸了,这兄弟马脑壳变成猪脑壳了,免他一死。”
    蛇的话音刚落,又一铲下去,关羽趴平了又弹起来。
    原来那是责罚仪式。
    “还不快快哭棺!”蛇俯身对关羽喝道:“你要正经哭棺!”
    都以为关羽是半死的人了,哪血肉横飞正解关羽的恨,他颤了一下血淋淋屁股,猛一头撞在大棺上,大棺又弹了三寸。关羽大声哭嚎起来。
    调门是有些古怪。
    漫说孝男孝女,盐民盐妇,但是孟连长和军法队也如读天书,谁的眼目都呆了。
    蛇哂道:“该死,你就没一滴眼泪?你伤了一条命哇!”
    又是啪啪两铲。
    牙营长若有所思,他依稀记得这古怪调子好象在哪一年那个地方响过,至于这奴才关羽临死了居然还能有板有眼的唱出来,乃是匪夷所思。他们回倒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提醒蒙县长:“要打死的。要打死的。”
    蒙县长还是笑。只是不忍那血浆。喝道:“关羽,正经哭上几句。你这么玩,值吗?”
    关羽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蹩着,又颤了一下,篷地一声,把大棺撞动了五寸。关羽蛇仰了两尺头脸,抢天呼地哭道:
    “富家狗洞窝在门噢
    穷家狗洞咬在篷噢
    哪有狗洞睡着水噢
    水底狗洞养蛟龙噢
    蛟龙本命是苍生噢
    不是苍生哪会穷噢
    老爷赌钱我赌命噢
    草菅人命出天神噢
    天神在天吃香火噢
    天神保佑烧香人噢
    老爷香火是白骨噢
    白骨长出苍生坟噢
    苍生夜夜见天神噢
    天神不领苍生情噢
    天打雷劈蛟龙笑噢
    地上财主要留神噢”
    整一个丧礼都醉倒,听得词的听词,听不得词的听调,听不得调的听风,听不得风的听雨,听不得雨的听心。谁都心神大恸,只看那血红的大棺也着了魔火一般,红焰青焰,敛光照影。
    牙营长突然大梦初醒,跳起来叫道:“反了!反了!”他跳到关羽身后,猛地又是踏又是踩关羽屁股,滑了一跤,骂道:“反了!叫你反!叫你反!”
    蒙县长可是天下古今都略知一二的人,就没听过台此高亢复又低昂的悲怆调子,眼睁睁看牙营长疯狂上去,踏那歌吟的苦命,冷不丁喝问:“干什么?”
    牙营长吓了一跳。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又猛踏一脚。看那蛙爪着席子瑟瑟颤抖的关羽,风醒了三分,痛痛地叱道:“这是唱,唱牢调哇,水牢的调调哇!反了!”
    蒙县长着实吃惊,他不是吃惊关羽反了,他是吃惊,这老蛮荒地上的水牢里能出这个调,这跟圣人奉为圭臬的《诗经》是同一口古气,有些意思,竟是风骚得很。蒙县长惊动那如痴如醉的民女阿蛇,说:“阿蛇大姐,这兄弟的一盆血快流光了,再不包不裹,要添一付棺材哦。”
    先前威风八面的蛇理慌神,她下音膝跪那死者的大儿子,问:“家主,我还没听说过哭棺的会这么多调子,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罚了。”
    那家主早就慌得颤抖不住,哆哆嗦嗦,道:“请,请巫师念个咒,算,算了。”
    蛇得了家主的话,又神气起来,叫道:“请巫师过来。”
    “巫师还在家吹鬼呢。”有人答道。
    “请。”蛇喝道。
    刚才答话的盐妇旋又过来答道:“今夜还不是主家送葬,巫师要坐轿的。”
    “坐轿?”蛇大大咧咧瞟了一眼蒙县长的空轿,说:“蒙县长,借你轿子一下。”
    “大胆!”牙营长听得明白盐妇的首领这是要抬蒙县长轿子去接巫师,蹦起来叫道:“大胆,谁敢动?老子毙喽!”
    但有人敢动。谁?那个一直长跪的半个小人。但见小人从席上蹦起来,旋到牙营长跟前,把拖地的孝衣一甩,从露肚的腰上嗖地拉下一条长带子啪地劈在牙营长的脖上,回头钻进了棺头前的祭桌底去。
    牙营长狗吠了一声,奇疼,仰,竟不能,甩,甩不脱,抓颈的手一时红了,颈脖滴血了,他叫鬼牵了一般,是低头跟绳头走。绳头卡在桌沿下,卡住了,牙营长只得垂首哀叫。
    原来那绳是碎蚌壳和鱼刺串的防身之物,套了就套牢了,算是民女的杀手锏。
    “雁!雁!”蛇惊叫道:“雁!不要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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