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晚,帝都的夜幕,是浓到抹不开的墨色,适逢春深料峭,刚一入夜就下起了磅礴大雨。
    豆大的雨珠争相恐后的砸在青砖瓦上,好似万千珍珠纷纷砸落银盘,每一颗都发出清脆咚咚的响声,一时便如闷闷的鼓声阵阵,把世间的所有声音都沉入了这雨声里。
    这样不见星光的暗夜,又下着大雨,白日热闹纷呈的大街此刻势必是冷冷清清的,侧耳听去除了滴答滴答的雨声,再听不见其他。
    不多久,纷乱闷重的雨声中多了点微微响动,随后一条幽长幽长的小巷里有条纤长影子踉踉跄跄的从雨中挣了出来。
    近前一看,嚯,不得了,只见那人似是受伤不轻的样子,半边身子都溅了血,左肩还开开了个大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他的发丝凌乱,浑身湿透,肩头的血水顺着往下染透衣裳,一路走一路皆是鲜血点点,好生狼狈又吓人。
    他一边往前跑一边频频往后看,眉头紧锁,眼神惶恐,好像身后的幽巷随时会跑出猛兽妖魔把他吞吃入腹,因此纵使受伤厉害也不敢停下来,可惜这夜色深沉,大雨顷城,路上行人袅袅,无人可以帮衬一把。
    果然跑不了多久,他浑身的力气用尽,眼光也开始涣散,相信再跑不了多久就会力竭倒下。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深夜,一旦倒下了谁也说不准明日他还能不能睁开眼。
    那帮贼人夜路袭击,主子等人现在都自顾不暇了,那还有空再抽人来找他呢?
    为了活命,他只得咬牙坚持下去,捂着肩头继续往前拖了数丈。
    许是苍天不忍心看他命丧于此,转过了巷口时,竟正好有人撑伞从前方走过,三十八骨的油纸伞,青油的伞面绘着一束灼灼桃花,朵朵开的热烈拥簇,在这漆夜银雨里好似下一刻就会从伞中延伸出来,隐约间像能闻见早春淡淡的桃花香。
    冷清料峭的深夜能遇到路人经过,对现在的他无疑是天降恩赐,却又担心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万一这人趁火打劫呢?亦或看他一身血色,怕惹祸上身而不敢救他呢?
    不论如何,他现在也只有这一条选择,只能搏一搏了!
    于是他把身上的饰物丢弃了大半,再挣扎着走近些,隐约瞧见那伞下的人身形婀娜,背影瘦弱,竟是个女子,便觉这活的赢面更大了些。
    女儿天生的心善柔软,比起男儿总是会多些同情心的。
    那撑伞人许是察觉到身后凌乱沉重的脚步声,在这雨夜的小巷里自然要多些警觉,脚步就顿了一顿。
    正当她暗暗把袖里的防身短匕紧紧捏住,然后猛然回身看向身后,她还未张口说话质问是何人,便有携带着早春梨花的香气与寒意雨水的湿冷身子一股脑的倒入了自己怀里!
    那女子没料到突然的这一遭,下意识手忙脚乱的抱住了怀里的人,手里的油纸伞就滚落在地,翻了个转坠入水泊里溅起细小的水珠。
    手足无措的抱着怀里浑身湿透的人,活了这些年她从未遇到这等事,瞬间心慌意乱的不知何故,而这时靠倒在她怀里的人强撑着扬头看向她,低哑嗓子说道:“后面有追匪,危险,你快走。”
    沉沉夜色里,滔滔大雨下,那双直直盯着她的眼珠子璀璨如星夜下闪闪发光的宝石,光华流转。
    雨珠噼啪打在耳边,把她也染得通透,她愣愣望着这人,一时说不出话来,且那人也是再也支撑不住,说完就歪头在她怀里昏了过去。
    大雨下那张脸惨白如金纸,身上也是越来越凉。
    这时她才瞧见怀里的人浑身浴血,肩头的大洞深可见骨,很显然是突然之下被人袭击后一剑捅穿肩膀,费尽辛苦才勉强逃离开去,否则哪里撑得住到现在!
    她不知道谁和他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恨,一副要置他于死地的样子,且听着他说后面还有追手,时刻紧急,她到底不敢犹豫太久,幸亏她的住处就在附近不远,便咬了牙抱住怀里人的腰,半抱半扶的把他往斜角的巷子里带。
    漆黑无光的巷子里,他缓缓睁开眼,先是察觉到附近是皇城普通的街巷,又听见身旁的柔弱女子吭哧吭哧的喘气声,终于放过心昏了过去。
    依望再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窗外一棵青青杨柳,有风从半掩的窗口吹进来,风里有清淡的柳香,还有薄薄的柳絮,挠的他鼻子发痒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这下便把不远处正捶药的人吸引了注意力,慌忙起身向他走近,关忧道:“你醒了?怎么样了,伤口还疼吗?”
    他立刻低首看了看自己,见里衣规整,只换了件朴素的外袍,肩膀的衣物被稍稍扯开,露出缠绕的绷带。
    幸亏这女子恪守德行,也怕有损名声,不能光明正大的脱男子衣物,只扔掉了那件脏污破烂的外衣,简单的给他包扎上了药,他这才放下心,抬头对那救命恩人感激的笑了一笑:“伤口好多了,恩人的救命之恩,我铭记于心,今后定会报答恩人。”
    “不碍事,一点小事罢了。”
    那姑娘看之年方二五上下,眉目清秀,温婉如柳:“我叫柳卿卿,你直唤便可,恩人恩人的唤着怪别扭的。”
    倒是人如其名。
    连名带姓的叫人总是有点怪的,何况这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礼仪不能落了,他便顺意的笑道:“那就称呼柳姑娘吧。”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名依望,柳姑娘也直呼便可。”
    柳卿卿并不在意他遮掩名姓,在床边坐下,方是眉目温软的询问:“你昨夜怎会在那处受伤昏厥过去?”
    “实不相瞒,我本是城南甜水巷何家的人,昨个跟着主子去别家办事,没想到回来的路上就受了埋伏。”依望叹气道,“我主子家大业大,那伙贼人大概是受雇主子的对家来害主子的。”
    柳卿卿啊了一声,她就是开门做生意的,这些事当然懂得几分。
    他皱了眉头:“也是我们这些当下人的没用,没能护好主子,好几名弟兄都受了伤,我也挨了一剑,好不容易才从他们手里逃出,也不知主子他们现在怎样了。”
    不提就罢了,一提此事他更是愁眉难展:“要是主子无事也就罢了,若是出了事,不知多少人要受难。”
    话说至此,她哪里不懂这人就是随身奴仆一类的人,主子一旦受点伤害下人们都要跟着受苦受难,遇见脾气差的,偶尔被生生打死的也常见,柳卿卿忍不住道:“你为了护住他都差点死了,他还要打骂你们,着实太不讲理!”
    “这话你也就当着我的面说说就成了,可千万别被我主子听到了,否则他定又要大发怒火。”依望低低叹气一声,再看她满目的不赞同与气色,不由一笑,反过来宽慰她道:“其实我主子待我很好的,你别担心,回去了我乖乖认个错,他就不会太过责骂于我。”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他那个主子何止是脾气不好,那简直是恶劣的可怕,打骂下人算什么,随随便便的就杀个把人都是每日的常见事,不死不残就该感恩上苍了。
    柳卿卿没有细想太多,她只看他愁容不展,眼里颇是生畏,便颇是同情他。
    当奴当婢的就是这点可怜,是好是坏全在当家主的一念之间,遇到好的主子自然是件大好事,遇见坏的主子那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毕竟是仰人鼻息的过日子,天生就低人一等,所以当初无论他人怎么劝,她死活不肯去大户人家做活。
    想起方才小小的喷嚏声,柳卿卿怕他受着伤又被凉春的风打了,起身把窗户关了大半,再端起早就熬好的药碗送到了他跟前,看他皱眉喝了半碗后,忽是建议道:“那你在我这里多养伤一段时间,等你主子火气下去了你再回去。你装的受伤厉害些,这样他应该就不太舍得罚你了。”
    他还没做过这种卖乖的事,依望眨了眨眼:“这能行么?”
    “怎么不行。”柳卿卿义正言辞的教他,“以前我偷溜外出玩的太久,爹爹知道气极了要罚我,我就在外面故意弄点小伤,爹爹回来看见了心疼我都来不及,哪里还舍得罚我!”
    她细声嘱咐他,“到时候你就装受伤的很严重,在外治了很久才能撑住回去,你主子看见了一定不会再重重罚你的!”
    得了,看来是个走惯黑路不怕鬼的人,依望眯眼洋洋笑了,却没告诉她自己是万万不可能这么做的。
    她当初敢这么做是因为她爹爹疼爱她,可他的主子却不疼爱任何人,一旦半点事没顺得他的心,那后果都是极其惨烈。
    他敢瞒着伤好不回去,还妄想骗他,除非他是嫌自己命活长了!
    不过,这个人也是真有趣啊。
    依望倚着背后的软枕,看柳卿卿在屋里忙来忙去,又是给他捶药又是帮他换药,忙的团团转,昨夜初见时原本温婉清淡如风中杨柳一般的女子,此刻却是如同一个在精心饲养娇贵花圃的养花人,多了几丝烟火气。
    从花变成人,其中需要多少的打磨才能造就这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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